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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非凡油条(ffyoutiao)已获授权
2013年,曹德旺在美国考察了多个地方后,相中了俄亥俄州的代顿市作为其在美国新的投资地点,将要在那里建立汽车玻璃工厂。
第二年,志得意满的曹老板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:
“在投资的手续上,俄罗斯比中国落后,中国比美国落后。”
他这么说就显得有点天真了,这完全是被当地政府近乎跪舔的态度宠坏了的样子。
对于曹老板的这笔投资,美国政府给予福耀集团的补贴总额会达到1700万美元,尽管这些补贴都是有条件的,但是只要曹老板满足条件,1700万美元抵扣掉,等于代顿白送了他一个4、5万平方米的厂房,还倒贴了200万美元——那么大的厂房买到手才1500万美元。
当然,一甩手就是1500万美元去美国购置厂房的前期投入,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。曹老板有这种底气,看看2013年福耀玻璃的年报就知道,当时可是打算在美国俄亥俄州投入2亿美元建设汽车安全玻璃项目的。
按当时的汇率计算,2亿美元相当于12.3亿元人民币。一个在珠三角百来号人的小家电制造厂,当年一天的运转要花掉5万元人民币,曹老板最初打算投资的这笔钱,够六七十家这样的制造厂运转一年。
而这样六七十个制造厂的老板,在这一年里可能每晚睡不着,走出厂房一根接一根地抽烟,香烟燃烧的速度会让他们想到现金流烧光的速度,于是他们逐渐把烟从12块一包的熊猫换成了8块一包的红塔山。
向安奎就是这么一个佛山小家电制造厂的董事长,在外界看来他还是挺体面的,多少也算是个能登上佛山当地报纸的头面人物。
但只有在几年后和朋友在大排档喝酒吐槽的时候,他才敢袒露心扉,说2013、2014年是他最艰难的两年。那两年里他甚至把房子和汽车抵押给银行来得到贷款,甚至借了高利贷给员工发工资维持工厂运转。
要是厂子盈利出现什么问题,他都可能被高利贷追债的堵上家门,老板也是不好当的。
他在熬过这最艰难的两年后,2015年这个制造业的寒冬里反倒轻松了一点,至少不用借高利贷了。但情况也就比前两年好了一点,他仍然丝毫不敢懈怠。
这句话倒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。不用说中国,就说美国,曹老板在代顿看中的那个厂房,原本是当地通用汽车厂的厂房,然而这个厂子在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中倒闭了,当地数千人一夜之间失去了工作——数千个家庭失去了收入来源,这对当地社区来说是毁灭性的。
所以当曹老板表露出投资意向后,美国当地政府才会开出那么多优惠条件,为的就是能让工作机会留在本地,让失业的人们不再住地下室。政府就差喊出一句:
“别让曹德旺跑了!”
2015年,稍微缓了口气的向安奎眼光放长远了一点,意识到主要依靠印度客户可能在未来不保险,想开拓一些更高端的客户,于是他亲自飞赴马来西亚,看看那边的市场需求。
踏上旅途的向安奎回忆起了他当初开拓印度市场的往事,感慨万千。
2003年,向安奎还是个20岁出头的小伙子,就去印度寻找商机,整个飞机上除了他,其他乘客都是印度人。他一直以来维持工厂运作的印度订单,就是在这十多年里听着咖喱味英语一点一点磨出来的。
12年后,他决定减少对印度这一低端市场的依赖。向安奎主动停掉了大部分印度中小企业的订单。
马来西亚的订单暂时来得没有那么快,所幸美国那边发来了订单,要求30天之内生产出5000台电陶炉。
在这里插几句,最近热议的《美国工厂》确实很有水平,但也给人一种错觉,仿佛中国企业家就能在美国作威作福了。
其实能做到这点的也只是极少数国内顶尖的企业家,像曹老板的福耀玻璃2013年在国内的市场占有率就高达63%了。只有这样的产业大王,才能在美国吆五喝六。
而绝大多数中国实业家则像向安奎一样,每天想的只是生存下去,并尽可能改善自己公司的处境。在美国发号施令?想多了,自己就是个贴牌代工厂的老板,美国的大客户可是需要用心呵护的甲方,对面有什么要求,那必须得第一时间满足。
这不,甲方的要求就来了。
美国客户只收下了不到一半的产品,把剩下的一大半退了货。向安奎看着退回来的产品陷入了沉思。
他发现外观上有划痕,就把流水线上负责生产的领导找来开会。由于这批订单关系着以后能不能打入高端市场,向安奎强调说:
“我们这一批先按他的要求处理好,才会有下一批订单,要不然没有下一批。”
他们发现,坯件上就有划痕,这些划痕的负责人就是五金车间主管周兵。
周兵是个身材精瘦的中年四川男人,当向安奎给他讲坯件问题时,他眉头紧皱,做起了笔记。皱起的眉头在他瘦削的脸上格外显眼。
会一开完,周兵就去给生产线上的工人讲话。随后他找到负责电陶炉边框折弯工序的工人漆伟全,让他注意被刮花了的边框。
由于一大半电陶炉要返工,漆伟全的全部工资,必须在返工完之后才能结算。
厂子里不少工人的工资都是这样的,先扣下来,完成任务之后才发下去。
当然如果有谁缺钱急用,可以参考他之前几个月拿到的工资数,预支一个差不多的工资,这是向安奎能做到的最大的人性化了。
尽管如此,这种暂扣工资的做法还是引起了工人的不满,毕竟有些工人像漆伟全那样,因为种种原因欠了别人钱,如果一个月的工资不能及时发下来,就只能想办法拆了东墙补西墙。
说起来,在地球的另一边,曹老板工厂所在的美国俄亥俄州,工人拆东墙补西墙已经是常态了,甚至往往是在工资发放日之前先花完手头的钱,然后向金融机构借一笔发薪贷,度过工资发放之前的没钱日子,等到工资发下来再还上——这真让人感叹美国人储蓄意识的薄弱和金融业态的丰富。
《美国工厂》还有一个问题,那就是为了突出美国工人的反抗,较多地展示了中国工人服从的那一面,像工人一天工作12小时、孩子放在老家照顾、一年只有春节能回家之类的事例,展现的比较多。
最夸张的镜头就是,一位美国主管在福耀总部参观之后,一脸谄媚地用汉语说:
“美国员工就是太烂了!……我们最好的工具是胶带,把胶带封在嘴巴上,他们会表现更好。”
这段情节里的美国主管看着都有点蠢了,让人仿佛看到了抗日神剧里太君身边的汉奸。
相比之下,《美国工厂》里的中国工人似乎都是些没有感情的机器,这大概是为了让美国高管的感叹看上去真实一点。
事实上在《美国工厂》镜头注意不到的地方,中国工人的闲话多着呢。像在向安奎的工厂里,工人休息时聚在阴凉地里,开着老板的玩笑:
“不黑怎么当老板?不黑你来当啦。”
这只能算是温和的反抗,还有更激烈的,那就真是辞职不干了。
向奎安的工厂里,六月份一个月就走了十二个冲压工。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,去送外卖也比进工厂要来的强。送外卖的工资又高,生活也比进工厂自由。
哪怕年轻人连外卖都不想送,佛山离深圳也不远,深圳有着一些人心中的圣地三和。在那里,每天吃最廉价的面,晚上睡网吧甚至直接在街上睡,都能活下去。实在没钱了,偶尔去打几天工——往往进厂不出几天就不想干了,立即走人。这种日子虽然懒散,倒也挺快乐的,正所谓:
“干一天可以玩三天。”
以珠三角这些小工厂的工资水平,员工流失率高也是很正常的。同在佛山的一家内衣厂,2014年底的招聘计划是700人,结果在春节后两个月的旺季里,招到了1048人,却离职了888人,等于只完成了160个人的任务。负责招人的主管哀叹,十多年前是工人找工厂,如今是工厂找工人。
向安奎的侄子曾找到他,说想在他的厂子里工作,向安奎便让侄子从普通工人做起。没干多久,向安奎的侄子就觉得无聊,也认为不会再学到什么新东西了,就好像他会在别处学到更多东西一样。
实在太无聊了,侄子就去找向安奎,问作为亲戚能不能做个管理层,被向安奎拒绝了。于是他不顾领导的劝阻,直接辞职了。临了他给向安奎发了条微信:
“这个亲戚白做了。”
我要是向安奎,就把这话原样还给他。
可是他毕竟还年轻,白白净净的脸上没有岁月折磨的痕迹,没有什么牵挂,可以自由来自由走。
人到中年的漆伟全就不一样了。
他一年前在四川老家盖了新房,需要还债,就只好千里迢迢来珠三角打工。他每个月都需要还钱,所以可不敢随便离职,哪怕暂扣了工资,也只能想办法先去预支一部分——这部分预支的钱还不够他还债,只能先借朋友的钱周转一下。
他一天中难得的轻松时刻,是在午休的时候找个纸板铺在地上躺着,和妻子短暂地视频一会。结果这位厂里的骨干职工还很尴尬地被妻子发现营养不良的事实了。
作为公司中层,周兵两头受气。
向安奎大力推行新的考核制度,用工序卡统计工人的工作量。他发现周兵的五金车间落实不到位,就在管理会议上批评周兵,要求周兵尽快落实。
工人那边,由于推行了新的考核制度,他们的考核也出现了一段时间的混乱。加上工资被暂扣,他们闹起了事,连周兵都压不住,向安奎亲自出面发了火才压下去。事后向安奎还批评周兵:
“你把他们宠坏了!”
周兵也忍不住抱怨,实际生产过程中稍微出什么事,从发生工伤到忘关电灯,他都会被罚款。
周兵从这家工厂刚开张时就在这里工作,2015年时已经48岁了,一天天仍然忙上忙下,有时候晚上回到家饭都吃不下,随便冲个凉就睡觉,可就这样还两面不是人。
他有时候会抱怨说,自己的孩子都长大了,要让他退休养老,他都不同意,还是想要干一番事业。他打心眼里觉得这个工厂离不开他。
然而向安奎发现六月份走了十二个冲压工,就很是生气。人事提醒他,周兵在五金车间的效益分配上存在不公平的行为,会偏袒照顾一部分人。
向安奎认为,周兵阻碍推行工序卡考核,就是因为这种公开透明的考核流程会暴露出周兵的管理问题。
在他心里,周兵确实是个有经验的管理者,但“格局”不行,还是有徇私舞弊的情况。现在大环境不好,需要工厂从上到下地改革,但周兵这种人跟不上管理的进步,他要果断将周兵淘汰。他吩咐总经理做好辞退周兵的准备。
向安奎在做出要辞退周兵的决定时,周兵在和工人们下棋,浑然不知作为一个棋子的他的命运。等到获知自己被辞退,周兵还很惊讶:
“我在这个公司里头又没偷又没抢,你们凭什么这样子污蔑一个人呢?”
他作为一个工厂中间管理者的尊严似乎被击碎了,甚至放下话说:
“我跟你们打赌,我要是不在公司里面,你们把我开除出公司,冲压车间没有哪个做得来。”
他以为不出一个月,公司会反过头来求他。
可是没想到,在他走之后,公司真的有了转机。之前的订单做好了,马来西亚的客户又找了上来。公司的发展蒸蒸日上,这个人很快就被遗忘了。
漆伟全拿到了一笔新工资,6700元。他还清了借朋友周转的钱,家里盖房子的欠款也会很快还清。
向安奎带父母参观给他们的更大的新房子,用湖北口音骄傲地向父母展示着房子的细节。向安奎的母亲一脸幸福,说以前家里穷,孩子没有跟着他们享福,反而很小就要干活,很是受罪。他们老了,孩子却如此有出息,他们有幸跟着孩子享福了。
以上是纪录片《中国工厂》第三集《流水线上的战争》里的故事。
《美国工厂》里的拍摄技巧纯熟,对中国人则带有一些成见。《中国工厂》的拍摄技巧没那么精妙,镜头多多少少带一些土气,但是故事里的情感相当真实。
如果读者朋友们看过了《美国工厂》,也不妨来看看《中国工厂》,这部片子展现了产业转型的2015年,佛山中小企业的真实故事。
在中国,曹德旺那样的大企业主还是极少数人,绝大部分企业主还只是像向安奎那样的中小企业主。当曹德旺掰着指头比较中美两国生产成本,跃跃欲试要在美国大展身手的时候,成千上万的中小企业主,还在为活下去苦恼。
2013-2015年的时候,珠三角的中小企业主主要面临着这样四大问题:
1. 劳动力成本上涨。原本中国的劳动力成本很低,向安奎自述90年代末他中专毕业,出来打工月薪才800块钱。而等到新一代人长大之后,他们并不会满足于较低的工资和长时间的枯燥劳动,更有可能像向安奎的侄子那样,不安心在工厂打工。
这在无形中让中国工厂原有的低福利优势被削弱了,企业主为了留住熟练工,不得不多开工资。即便如此,中国人的工资还是太低了,按曹德旺的话说,美国蓝领成本是中国的八倍,白领成本是中国两倍多。
2. 能源、原材料等成本上涨。这点曹德旺也讲过,美国电价是中国一半,天然气是中国五分之一,土地几乎不要钱。而在2010年后,供给侧改革带有明显的偏向性,把下游的利益转移到了负责原材料生产的上游国企,可金属、能源等必需原料的成本大大上涨,小工厂真的太难了。
3. 融资成本高。《中国工厂》里向安奎也说过,他要把房子车子抵押后才能拿到银行贷款,给员工发工资还得借高利贷。银行的选择没有错,这样的小老板看似风光,实际上风险相当大,稍有不慎就可能破产,让银行的贷款沦为坏账。
为了保险起见,他们还不如把钱贷给有稳定工作、要借钱买房的人,房贷虽然盈利少,但风险也小。当然,如果是有政府兜底的国企央企就更妙了,绝对不会产生坏账的。就因为如此,中小企业的银行贷款成本永远都下不来,有时候甚至得不到贷款。
4. 产品竞争力不足,缺乏技术创新能力。向安奎这家贴牌代工厂就是个例子,他在2015年要做的就是挣扎着升级,砍掉原来依赖的印度中小客户这一中低端市场,尽量去满足美国和马来西亚客户的更高要求。
到纪录片结尾,他成功了。但在他身后,有的是抱残守缺死在老生产线上的小企业。
向安奎的企业成功升级,也可以部分归功于他推行的工序卡管理制度,让流水线上的管理更加透明,为此他不惜开除了老将周兵。
他赌对了,所以他的评价可以是决绝果断。可是万一他赌错了,工厂倒闭了,那他的评价就是刚愎自用了。
向安奎的企业成功产业升级的背后,是更多中小企业倒在了产业转型升级过程中。《中国工厂》第二集《换帅》里的家具厂,就在错误的改革方向上失败了。
《中国工厂》里,中国中小企业的迷茫、挣扎、转型和新生,是更接中国地气的故事。